【雪璧】解衣还剑（二十一）
（二十一）
天刚蒙蒙亮的时候，无垢山庄大门口，下人已经把马牵了出来，等待傅红雪他们上路。
由于时间太早，无论是无垢山庄还是姑苏城都还在沉睡之中，四处寂静。
傅红雪从大门出来的时候，无垢山庄的下人给他送上行囊，里面有路上所需的干粮和水。傅红雪不由得往门内看了看，并不见连城璧。
傅红雪视线有点无措。
虽说一般客人离去主人都会相送，但他们离去属实太早，主人安排下人尽了周到，也并无不可。叶开和路小佳这种江湖浪子，本就不讲什么礼仪，连城璧来不来送，他们都无所谓。
上马之后，傅红雪下意识又往门内望了一眼，只有管事站在那里。
傅红雪眼神黯下，连城璧终是不愿见他。
转过头，叶开、路小佳已要走了，傅红雪只好策马跟上。
江南这些世家，离得都不很远。无垢山庄的马是好马，三人一路没怎么停，傍晚之前到了慕容山庄。
慕容山庄在郊外，没有地限，大门排场更胜无垢山庄。三人下马，把马拴好之后走上台阶，却没有人出来询问。
门前无人值守，有点奇怪。叶开刚想叩门，却发现大门虚掩。
叶开推了下门，随着门开，三人全都吃了一惊。
只见从门口到里面，一路尸体倒伏，根本没有活人。
三人心知不好，立刻进去，到处看了看。
这个时候太阳已快落山，光线暗淡，慕容山庄到处都是尸体，显得阴森。
“这些人才刚死去，凶手恐怕还未走远。”傅红雪沉声说。
叶开看着一具尸体的血正在地上蔓流开，想了想刚才进门的状况。
“小心，也许凶手还没离开。”叶开压低声音说。
傅红雪皱了皱眉，连路小佳的神情都变得严肃。
三人互相看了一眼，分开寻找。
马空群是在书房中被叶开找到，人已死了，圆睁的双眼显示愤怒不甘。
虽然看到此地惨状时已有预料，但真的看到马空群死在这儿，叶开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。
这是他的杀父仇人，他却选择不杀，然而马空群还是在真相大白的不久之后死了，这是不是天理循环？
叶开蹲下身看了一会儿，无声叹息。
二十年的血仇，无论属于谁，最后竟以这样一种方式意外终结了，谁又能想到？
那么多恩怨因马空群而起，现在马空群死了，可能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理想的结局，但是对另一些人来说恐怕并不是，譬如马芳铃。
马空群已死，马芳铃人呢？难道也遇害了吗？
这时傅红雪也找到这儿，看到地上的马空群不禁一愣。
看着马空群，傅红雪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，叶开走到傅红雪身边。
傅红雪目光微动，叶开了然地拍了拍傅红雪的肩膀。
良久，傅红雪转过身。
“马空群已经死了，我们得赶紧找到马芳铃。”叶开不无担忧地说。
傅红雪反应过来，明白叶开的意思，立刻到别处再找。
叶开也出去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，快将整个慕容山庄翻遍。
过了一会儿，叶开和傅红雪又碰面，一见对方神情就知无果。
“这种情况下，找不到马芳铃是好事，也许她根本还没有来。”叶开推测说。
傅红雪忧心忡忡。
这时，忽听一声响，叶开和傅红雪脸色一变，同时赶向声音来处。
两人刚去不远，就见路小佳在房顶一跃，迅速不见了。
叶开意识到路小佳可能去追赶什么人。
从他这里去追一定追不上，叶开没急着跟去，而是留心周围动静。
不消片刻，路小佳回来了，脸色不怎么好看。
“小路，怎么回事？”叶开赶过去问。
路小佳看看叶开和傅红雪。
“我一进房间，看到地上的人刚刚咽气，意识到凶手可能就在附近。”路小佳叙述说。
“这时我感觉屏风后面似乎有人，于是一剑刺出，而对方一下子冲出窗外。”
叶开心一动，立刻说：“你这天下第一快剑，定然不可能失手。”
路小佳冷笑。
“我这一剑确实刺中了，但他却跑了。”
叶开微微一怔，要知道路小佳的轻功绝对一流，谁能从他面前逃脱。
“他若挡我的剑，那就一定跑不了，”路小佳愤愤说道，“但是他没挡，我出剑的时候他就纵身而逃。”
叶开一听，已然明白了。这人轻功至少不在路小佳之下，路小佳出剑再追，慢了一步，便追不上了。
这人很了解路小佳，不愿与路小佳纠缠。
“看清是谁了吗？”叶开问。
“黑衣蒙面，认不出是谁。”路小佳说。
叶开有些失望。
此时天色已经很暗，地上惨死的人显得可怖，慕容山庄气氛森然。
“会是谁杀了马空群，还有整个慕容山庄的人？”叶开不禁疑问。
“马空群的仇人很多。”傅红雪沉声说。
马空群犯下那么多罪孽，想杀他的人岂止一个两个？
“可能杀马空群的人，这世上并不多。”叶开正色道。
傅红雪不禁抬头。
叶开的话不可否认，马空群现在年纪大了，实力逊于从前，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杀他。
“有这个本事，而且有理由来杀他的，也就那么几个。”叶开又说。
傅红雪微微皱眉。
“难道是娘？”傅红雪猜测。
花白凤若知道马空群未死，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杀。
叶开叹了口气，有点无奈：“咱娘若能凭一己之力杀了马空群，又何苦折磨你这么多年。”
这岂非很显而易见的事？傅红雪目光动了动。
“花寒衣。”傅红雪又说。
“花寒衣的确有理由、有本事，”叶开沉着脸色，“但若是花寒衣所杀，无论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立威，都应昭告天下才对，没道理不表明身份。”
傅红雪想了一下，道理确实如此。
“其实还有一个人，同样能杀马空群，而且很有理由。”叶开忽然道。
傅红雪和路小佳都看向叶开。
叶开目光灼灼。
“连城璧。”
傅红雪心中猛然一动。
“不可能，连城璧为什么要杀马空群。”傅红雪立刻否定。
叶开看着傅红雪。
“昨晚谁都看得出，他很不想让你来慕容山庄。”
傅红雪紧紧皱眉，这一点他难以否认。
“他不可能因为这样就杀这么多人，他不是那种人。”傅红雪下意识说。
连城璧根本不是这么残忍的人，傅红雪很清楚。
叶开的表情却有些严肃。
“马空群在慕容山庄坐大，可能会影响无垢山庄对中原武林的领导，现在马空群一死，中原武林只能唯连城璧马首是瞻，这对连城璧有利。”
傅红雪眼睛微微睁大。叶开所言对他来说很陌生，他从未考虑过这方面。
那连城璧呢？连城璧有没有考虑过？
傅红雪想了想，忽然有点心慌。
“最重要的是，凶手刚好先我们一步，在我们来到之前杀了所有人，”叶开看看其他两人，意味颇深，“这是不是太巧了？”
路小佳立刻明白叶开的意思。
“凶手就好像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来。”路小佳说。
叶开看看路小佳，又看了看傅红雪。
“可我们的行程昨晚才刚决定，也并没有告诉过别人。”叶开又说。
路小佳微微一笑：“除了连城璧。”
傅红雪的视线不安地动了动。
“而且今天早上，连城璧并没有出现。”叶开继续说。
叶开之意再明显不过。连城璧若在他们之前赶来杀人，时间上是有可能。
傅红雪微怔，随即眼神忽变。
叶开敏锐地察觉到了，立刻问：“你是不是想到什么？”
目光动了动，傅红雪脸色很是难看。
叶开觉得事不寻常。
“你到底想到什么？”叶开紧紧追问。
这个时候，傅红雪心中极乱。
“他昨晚好像不在房中。”傅红雪低声说。
叶开精神一振。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叶开立刻问。
傅红雪抬起眼，显出深深的忧虑。
“半夜的时候，我去找过他。”傅红雪说。
叶开一听，立刻看向路小佳。
“小路，刚才那个人你觉得像不像连城璧？”
路小佳看了叶开一眼。
“都是因为你们之前拦着，我从未和连城璧交过手，从那人身手上认不出来。”路小佳冷冷说道，“可他能从我面前逃脱，身法高超，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。”
叶开略一想。
“这个人中了你一剑。”叶开眼睛一亮。
路小佳不禁一笑，挑起剑尖，看了看上面的血迹。
叶开也笑了，随即看看其他两人。
“是不是连城璧，我们马上赶回无垢山庄就能知晓。”叶开目光灼灼地说。
看看叶开，傅红雪心中一团糟乱。
三人回到无垢山庄已是第二天中午。
连城璧在房中，听到傅红雪回来了，神情一动。
立刻起身去往前厅，连城璧的脚步不自觉加快。
看到连城璧出来，傅红雪目光一动，略为急切地走过去。
站在连城璧面前，傅红雪不住打量他。无论如何，傅红雪还记得自己临走之前伤了连城璧的心，想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好一些。
连城璧看着傅红雪，眼中明显情绪闪动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连城璧深深说道。
傅红雪忽然意识到连城璧已经认为自己不会再回来。
心中隐隐作痛，傅红雪惭愧歉疚。
连城璧的神色温柔而欣喜，傅红雪看得出连城璧看到自己回来很开心，没有继续生自己的气。
傅红雪的心一下子更加难受了。
这时叶开和路小佳走上前来，连城璧看向他们两人。
“叶兄，路兄。”连城璧对他们微微笑了笑，“你们这一趟来去很快。”
叶开略显无奈。
“我们赶到了慕容山庄，结果发现慕容山庄惨遭灭门。”
连城璧一愣，立刻问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傅红雪不安地看看连城璧。
“马空群死了，马芳铃不知所踪，慕容家的人没有一个活口。”叶开长话短说。
连城璧微微皱眉。
“是什么人所为？”连城璧不禁说道。
“凶手与我们擦肩而过，黑衣蒙面，不知身份。”叶开迅速说。
连城璧略想了想，叶开一直看着连城璧的反应，
“最近江湖上的血案实在是多了些。”连城璧感叹道。
叶开嘴角微弯。
“连兄，冒昧请问一下，我们离开之前那晚，你在何处？”叶开显得和气。
连城璧微愣，紧接着脸色一变。
“叶兄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只是问问。”叶开语气轻松。
叶开话语随意，但大家都是聪明人，连城璧又怎么会听不出话外之意。
连城璧的神情变得严肃，傅红雪担心地看着他。
“你们怀疑人是我杀的？”连城璧看看叶开，又看看路小佳。
叶开微微笑了笑。
“我们赶到时，所有的人刚刚死去，确实巧合了些。”叶开不讳言。
连城璧看向叶开。
“所以你怀疑我在你们之前赶去慕容山庄，杀了所有人？”连城璧语中略有一丝讽意。
“那天晚上傅红雪半夜去找过你，你并不在房中，”叶开坦言道，“我们想知道你去了哪？”
连城璧眼神微变，立刻看向傅红雪。
傅红雪心一动。
连城璧目光动了动，神情有些复杂。
傅红雪忐忑不安。
连城璧轻声道：“你也怀疑是我杀了他们？”
傅红雪的心猛然缩紧。
傅红雪不认为连城璧会杀那些人，可对于叶开所说那些，他确实也有疑问。
傅红雪犹豫了一下。
“是你吗，城璧？”傅红雪问。
连城璧看着傅红雪，眼底隐现情绪。傅红雪心中不安焦灼。
“不是。”连城璧说。
傅红雪目光一动，顿时松了口气。
“叶开，不是城璧。”傅红雪立刻说。
连城璧已没什么表情。
叶开看了看傅红雪和连城璧之间。叶开不可能和傅红雪一样，连城璧一句话就相信。
“连兄还未回答刚才的问题。”叶开仍问。
闻言，连城璧视线转向叶开，神色不豫。
叶开迎着连城璧的目光，没有丝毫畏缩。
“无垢山庄是我家，我在家中何处无需向任何人说明。”连城璧出乎意料地说。
傅红雪眉头一皱。那天晚上他不止去了连城璧房中，还去了书房、花园等连城璧可能去的地方，都没见到人。
“叶兄若有证据，拿出来便是，若没有证据，恕在下不能奉陪。”连城璧语气稍冷。
连城璧说话做事一惯从容得体，鲜见这般不客气。
叶开沉了口气。
“说到证据，那就烦请连兄脱一下上衣。”
连城璧眉间狠狠一皱：“什么？”
“我们赶到时凶手还未及离去，身上中了路小佳一剑，所以是不是凶手，脱了衣服一看便知。”叶开解释道。
连城璧眼神微变，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出他的不自然。
傅红雪心中又感到不安。
过了一会儿，连城璧神情冷淡：“我若是不肯呢？”
叶开紧紧看着连城璧。
“我们只是为了查出凶手，并非有意冒犯，若连兄不是凶手，让大家看一下自然消除嫌疑，为何不肯？”叶开问。
连城璧眼神骤变。
“叶兄到我无垢山庄，要求我脱衣自证，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怀疑和猜测。”连城璧冷声道，“可叶兄代表了谁？凭什么叶兄一句话，我就必须配合？”
大家都有些意外，连城璧一向给人通情达理的印象，没想到对这件事反应激烈。
在江湖之中，问出凭什么，意味着对方要么有服众的身份立场，要么武力战胜。很显然，前者叶开并没有，后者的话，他需要打得过连城璧。
叶开会跟连城璧动手吗？
叶开与连城璧之间谁胜谁负难讲，但叶开若出手，路小佳会不动吗？
傅红雪呢？傅红雪又会帮哪一边？
这简直是噩梦，无论情形如何，最后都是四败俱伤。
叶开叹了口气，迈前一步。
“很抱歉，连兄，我们并不想得罪。”叶开诚恳地说。
连城璧眼中隐有怒火。
“但我们回来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。这不光关系到慕容山庄那些冤魂苦主，还可能牵扯到马芳铃的下落。”叶开态度温和。
连城璧眼神变了变。
所有人都看着连城璧。连城璧目光微微颤动，竟似有些出神。
傅红雪心中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好感觉。
过了一会儿，连城璧抬起眼，看向傅红雪。
“你也是为了这件事回来？”连城璧声音不高，听不出情绪。
傅红雪的心猛然一动。
“我——”
傅红雪直觉想说不是，可若不是发生了这件事，他会立刻返回无垢山庄吗？
傅红雪心跳剧烈，突然觉得无言以对。
连城璧的眼神已明白了。
连城璧再没说什么，移开了视线。
片刻之后，连城璧双手开始解自己的衣带，目光紧紧盯着面前，谁也不看，
连城璧动作很快，衣服宽开之后猛然一拉，上半身袒露无余。
其他人神情一动。
连城璧胸前深深起伏，目光颤动，脸到脖颈都已因愤怒而涨红。
“各位看清楚了吗，我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？”连城璧声音极力压抑。
连城璧胸上有一道明显旧伤，锁骨到肩之间有一片奇怪的淤紫，整个上身一点皮都没有破。
傅红雪心中剧烈晃动。
叶开显出一丝愧色。
“不是。”叶开诚恳地说。
连城璧听到，立刻合上衣服，动作迅速地系回衣带。
穿好衣服，连城璧也不看任何人。
“我还有事要忙，各位请自便吧。”连城璧快步走了出去。
傅红雪心中一急，怒瞪叶开，紧接着追出门去。
叶开尴尬地看看路小佳，路小佳又要忍不住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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