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雪璧】解衣还剑(十八)
(十八)
傅红雪醒来的时候,周围的静逸和光亮让他一时难以相信。
稍一动,傅红雪发觉自己躺在柔软的床被里,视线一抬,见连城璧就侧卧在自己面前。
傅红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目光微动。
很快地,傅红雪回想起昨夜耳边温热的低语,彼此紧密的怀抱,现在画面浮现,身体竟觉暖热。
傅红雪怔怔看着连城璧。
连城璧安稳地躺着,前发稍微散乱,这时眼皮动了动,片刻之后缓缓睁开。
傅红雪看进连城璧毫无防备的眼中。
连城璧一睁眼看到傅红雪注视自己的目光,不禁微微一愣,但很快回过意识,眼神变得温柔。
“好些了吗?”连城璧低低问道。
身体里一阵热流刷过,傅红雪心中是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犹记昨日在痛苦中沉浮,傅红雪觉得自己就要灭顶,可是后来连城璧紧紧拥抱住他,寸步不离,让他心间流回些许暖意,能够得以喘息。
疼痛依然沉于心底,但被连城璧用温柔包裹住,不再那么锋利。
这一切感受,傅红雪不知该如何表达。
坐起身来,傅红雪的视线无措地动了动。
连城璧也跟着坐起来,目光看向傅红雪。
傅红雪的眼睛还是有些发红,脸上难得有了一点血色,连城璧稍觉欣慰。
连城璧正想说什么,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嘈乱的脚步声,两个人俱是目光一凛。
傅红雪坐直身体,连城璧迅速抓剑下床。连城璧刚站到地上,房门就被一脚踹开了。
连城璧不由得皱眉,来的不是别人,是丁家的人。
丁家人很不客气,二话不说就闯进来,见连城璧在房中俱是一愣。
“连大哥?”丁灵琳失声道。
可他们马上又看到床上的傅红雪,立刻变得怒不可遏。
“傅红雪你这卑鄙小人,假意离开,竟回来杀死我大哥!”丁灵中大喊一声。
丁家人全部拔剑,把整个房间围个水泄不通。
连城璧迅速与傅红雪对视一眼。傅红雪眼中显出疑惑,但没有说话。
这时一个人从后面拼命挤进来,站到众人面前。
“大家不要冲动!”叶开高抬着手,大声说道。
丁家人虽然激愤,但也要让傅红雪把话说个清楚。
“怎么回事?”连城璧问叶开。
叶开看了看连城璧,又看向傅红雪,很是无奈。
“丁云鹤今早被发现死在书房。”叶开简短地说。
连城璧神情微动,立刻看向丁家众人,像是理解了他们为何激动愤怒。
丁云鹤是丁家庄的少庄主,也是丁家上下最受敬重的人,他突遭不测,丁家自然没人能坐得住。
“这太令人遗憾了。”身为朋友,连城璧显得惋惜。
“但这与傅红雪有什么关系?”连城璧不由得问。
丁灵中怒道:“这方圆百里之内,除了傅红雪,有谁能干得出这种事?”
连城璧微微皱眉。
叶开有点着急,这丁家人悲痛怒极,已经不分青红皂白了。
“他连马空群都放过了,有什么理由杀丁云鹤?”连城璧平心说道。
在叶开和连城璧看来傅红雪不是个随意杀人的人,可丁家人并不这么看。
“因为马芳铃对我大哥有情意,他一定是心中妒恨!”丁灵中指控道。
丁家人纷纷表示认同。
连城璧眼神微变。
傅红雪一直没有说话,这一刻神色稍动。他一向很少为自己辩解,即使他觉得痛苦。
连城璧视线敛下,片刻之后又抬起。
“你们弄错了,”连城璧平静说道,“昨晚他一直在这个房间里,没有离开一步,我为人证。”
傅红雪立刻抬眼看向连城璧,然而连城璧并没看他。
在场众人皆是一愣,都感到惊讶。连城璧为这个魔头作证?
“连大哥,你昨天真的整晚和傅红雪待在一起?”丁灵琳惊道。
连城璧看向丁灵琳,神色稍显温和。
“不错。”连城璧肯定道。
丁家兄妹的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。
连城璧说他和傅红雪整夜待在一起,那傅红雪就不可能回到丁家庄杀人,但连城璧的话可信吗?
若换了别人,丁家人恐怕要当场质疑,但这是连城璧——六君子之首,无垢山庄的连城璧,他又怎么会说假话?
丁家人当即被泼了一盆冷水,心情十分复杂。
“你们在一起干什么?”这可能是在场每一个丁家人的疑问。
连城璧名门正派,和傅红雪这魔头能有什么关系,更何况还是整晚待在一间房里。
傅红雪目光动了动,连城璧微不自然。
叶开倒是心里透亮,猜到连城璧肯定是安慰傅红雪。
连城璧抬起眼来,“我们有些话说。”
说了整夜的话?众人觉得不可思议。
叶开见状赶紧打圆场:“我就说这一定是误会,傅红雪不可能杀丁云鹤。”
丁家人面面相觑,没确定凶手,他们一个个显得悲愤气恼。
“那会是谁?”丁灵琳忍不住问叶开。
丁家怀疑傅红雪不是没有道理,丁云鹤不是等闲之辈,丁家庄也不是来去自由之所,江湖上能有几人有本事在丁家庄悄无声息地杀死丁云鹤?
而且这个人还要和丁云鹤有仇怨,除了傅红雪,他们真是想不到别人。
可现在傅红雪的嫌疑被否定了,他们感到茫然。
“我若是你们,”连城璧沉声道,“现在就回去好好找找线索,不让真凶逃脱。”
丁家人互相看看,总是不太甘心。
丁云鹤刚死,又没抓到真凶,丁家人心情糟透了,也无心纠缠。
“我们走!”丁灵中气呼呼地说。
纷纷收了剑,丁家人一个个出了门,但心里到底不满,白闯进来一趟也不道歉,走了连告辞都不说。
连城璧谅他们心情,也不计较。
丁灵琳看看情况,正要跟着走,忽然发现叶开站住不动。
“小叶?”丁灵琳唤了一声。
叶开对丁灵琳笑了笑。
“我跟傅红雪有话说,你先跟你哥哥们回去,他们现在需要你。”叶开话语难得地温和。
连城璧闻言看了叶开一眼。
丁灵琳犹疑看看傅红雪,又看看叶开,最后勉强点了点头。
丁家所有人都离去了,屋子恢复了安静,这时,叶开转过身看向床上的傅红雪。
叶开打量傅红雪,关心道:“你怎么样?”
一面对叶开,傅红雪的心立刻陷入沉重的纠结。
不是很想看到叶开,傅红雪从床上缓慢下来,脸色也不好。
连城璧望着傅红雪,眼中略有些担忧。
叶开走到傅红雪身边,神色复杂地注视傅红雪。他心中对傅红雪有愧,也很想安慰傅红雪,但该说的话,连城璧大概都说过了。
连城璧冷眼看着叶开。对于叶开揭开傅红雪身世,连城璧不能认同。叶开对所有人悲悯,却唯独对傅红雪残忍。
可这终究是他们两人的事,连城璧也无法对叶开说什么。
“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咱娘?”叶开对傅红雪说。
傅红雪眼神剧烈一动,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叶开。
曾经叶开也叫“咱娘”,傅红雪只当他是口没遮拦的玩笑,如今才觉这有多么讽刺。
现在一想到花白凤就令傅红雪痛苦,可他却难以拒绝叶开,因为叶开才是花白凤的儿子——真正有资格叫她娘的人。
看到傅红雪神情难受,连城璧心里颇不是滋味。他并不希望傅红雪去,但也知道傅红雪必须去,因为这关乎着傅红雪究竟是谁,和过去二十年的意义。
傅红雪低下视线,答应了叶开。
见此情形,连城璧眼神微黯。
连城璧想了想,心下叹息,从自己身上解下钱袋,走到傅红雪面前。
“迦兰山路途遥远,这些盘缠你拿着。”连城璧把这袋银子拿给傅红雪。
连城璧知道傅红雪追杀马空群这么久,一定没什么钱了。过去傅红雪的花销应该是花白凤给他,现在他和花白凤的母子关系大概不能维系了,一时间到哪里弄钱,怎么生存?
傅红雪目光微动,别过视线。
“不需要。”傅红雪拒绝道。
对于傅红雪有时不太必要的自尊心,连城璧有点无奈。
“没钱的时候,你还能当强盗不成?”连城璧说。
连城璧素来知道浪子有浪子生存的办法,像叶开和萧十一郎有钱没钱都活得好好的,但傅红雪虽令很多人闻风丧胆,说到底也只是个初入江湖不久的年轻人而已,还没有学会他们那样没脸没皮,看性情大概也是学不会了,只能默默吃苦头。
叶开见两人僵持,简直看不下去。
“朋友之间不用计较那么多,”叶开抓过钱袋,“我替你收了!”
傅红雪有些厌烦地看了叶开一眼。
叶开对连城璧露出笑容:“放心,路上我会照顾他。”
连城璧看看傅红雪,傅红雪却不肯看连城璧。
连城璧见状,只好对叶开点了点头。
浪子一向是四海为家,无牵无挂,说走就走的。没有任何行李可收拾,决定之时,叶开和傅红雪就可以上路了。
傅红雪正要转身,连城璧忍不住道:“回去之后,你若没有别的地方想去,可以来无垢山庄。”
傅红雪动作一滞,眼睛微微睁大,看向连城璧。
连城璧深深看着傅红雪。他不知道傅红雪这一去还会不会回来,但他知道人这一生,有些事不能阻止。
傅红雪目光颤动,喉头滚动一下,过了一会儿,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。
连城璧目送傅红雪慢慢离去。许久,傅红雪和叶开消失在街尾。
连城璧低下视线,难抑胸中情绪翻覆。
去迦兰山的路是那么远,而傅红雪和叶开似乎都不想快。两人磨蹭一个月余,终于才到。
见到花白凤之前,傅红雪曾抱有一丝希望,也许花白凤会对他有些许在乎;可是当他看到花白凤便已明白,花白凤只在乎他是否报了仇。
傅红雪是那样渴望一个母亲,可是却以最激烈的方式完全失去了母亲;面对花白凤时,傅红雪的心里流尽了一生的血泪。
花白凤看上去是那样的震惊和痛苦,但傅红雪知道那不是为了自己,花白凤不会为自己而伤心。
最终,傅红雪将叶开留给花白凤,自己一个人走。
离开迦兰山,傅红雪第一次真正感觉天地之大,却没有任何方寸属于自己。
过去走到哪里,他至少还有一个身份,现在身份没有了,只剩一个名字。其实这个名字也不属于他,但无法再计较了,否则他将彻底失去在这世上活过的痕迹。
现在已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,可傅红雪并不困惑,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地方想去。
也说不清自己要去做什么,然而这似乎是傅红雪的一个心念,他一定要回到那里。
一个人的路途不如两个人方便,但傅红雪的归路比来时快得多。
熙来攘往,姑苏城正是烟波里的红尘,而无垢山庄是红尘里的诗意。
如今作为武林盟的中心,无垢山庄少不得江湖人进进出出,但这个三百年历史的静逸山庄自有一种清净秩序,从不会因为人流多杂而变得俗气。
傅红雪站在对面的街角,抬头凝视无垢山庄的门楣。
他终于来到了这里。
连日来的急迫心情全都缓下,傅红雪仔细将无垢山庄看进眼中。
这一刻,傅红雪眼中微微闪动,他所有心愿仿佛都已了却。
回到这个他总是听说但没有见过的地方,是傅红雪难以抑制的心情,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进去。
胸中感情缠绵起伏,傅红雪眼中略有湿意。他看了那么久,惹得周围有人对他指指点点。
傅红雪恍然不觉。
烟波犹在,红尘未改,一切都已在记忆。
一步一步,傅红雪离开了姑苏城。
这一回,傅红雪是真的无处可去,也无所谓去处。
出了郊外,周围荒无人迹,傅红雪走到路边,倚着一棵树坐下。
现在他再也不必赶去哪里。
望了一会儿天际,傅红雪发觉他的生命前所未有地空旷。
之前他总担心不到一年时间,自己来不及杀马空群,现在却觉得剩下的时间太长了,根本没有必要。
仿佛呼应他想法似的,身体里一阵气血翻腾,傅红雪喉咙涌上腥甜。
过去他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,每当乌云蔽日发作的时候都极力用内力压制毒性,这一刻,傅红雪忽然不再管它,任由毒性在体内肆意侵噬蔓延。
脏腑绞痛,傅红雪闭上眼睛倚靠着树干,眉间浅皱。
傅红雪只觉得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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